道琴背着手,从门后踱步出来。
柳方洲与杜若皆是吓了一跳,急忙彼此分开。
“我什么也没看到。”道琴张开手往眼睛上一捂,利索地转过身,“杜师兄在哪呢?柳师兄在哪呢?”
“小心别摔了。”柳方洲短暂地向杜若使了个眼色,先一步离开了。
“道琴来找我做什么?”杜若也不再羞怯,向道琴问道。
“没什么。”道琴这时也收起了强撑着打趣玩笑的神情,“我看着空荡荡屋子里面,心里不好受,就想来找你们。”
“我们回院子里去,说说话。”胡同口卷来一阵凉风,吹得杜若一个激灵。
道琴却原地站着不动。
“怎么了?”杜若不解问。
“我……”道琴一时间居然有些忸怩,“我是不是打扰你和柳师兄……”
“没有的事。”杜若也不知道他看去了几分,欲盖弥彰地拉了拉衣领,想盖住柳方洲刚才留下的吻痕。
他还一直没告诉道琴他与柳方洲的事。虽然从前道琴与项正典也常常满口笑话,胡乱地开着柳杜两个戏里戏外的玩笑,但如今他们实实在在两情相悦,又不止演戏的玩笑。
倘若告知他们,项正典的反应是已经无从知晓了。而道琴人小鬼大,现在恐怕是已经猜得明白。
他应当不至于嫌恶。杜若心存侥幸地这样想,世道从来都把男子相恋看得狎狔轻贱,而道琴这样的小心翼翼,似乎有意表现得若无其事。
傍晚时刻,屋顶刮来的风越发地冷了。颓败的冬天已经完全覆盖了死气沉沉的京城,连天色都惨白得像是死鱼翻白的肚皮。
王玉青仍然在庆昌班的书房。他似乎发了很大的脾气——听旁的学徒说,他把道琴叫去问什么话,道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被王玉青狠狠地责骂了一番,丢去了后院关禁闭。
难道还是因为洪珠的事?班主极少心狠成这样。
杜若从正厅八斗柜里摸了后院的钥匙,又拿了两块油糕,想去后院把道琴偷偷放出来,顺便问问他挨罚的缘故——王玉青却传了话让杜若过去。
不止是杜若,说是要杜若和柳方洲一起过去。可是又不让两人一齐进去,杜若走到书房门口时,看见自己师哥站在院子花树底下候着。
杜若心底又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恐惧。
“师父。”
他像平常一样,毕恭毕敬地把门推开小半,闪进去再行礼招呼。
刷啦一声,一把宣纸被王玉青从书桌前扔了过来,直冲着杜若的脸砸在了他脚边。
“念。”王玉青说。
杜若捡起纸沓的手冰冷得颤抖。
“……见了他恋比翼,慕并枝。
愿生生世世情真至也,
合令他长作人间风月司。”
是他与师哥表明心意那天,玩笑着写下的句子。
杜若如坠冰窟。
“还有落款呢?”王玉青冷笑问。
那如珠如玉的句子在纸上恶狠狠地扭曲,杜若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眼前发花也说不出话。
“说话!”王玉青怒斥一声。
“兰……兰莛堂主人。”
眼泪无知无觉地从杜若眼角滑下来,是王玉青最厌恶他的温懦做派。
王玉青烦躁地转身看向了窗外。冬天太阳落山太早,窗外已经是昏暗的黑夜,桌前放着的一盏小灯什么也照不清。
借着灯光勉强能看见书斋里的乱象。藤编的书篓散在地上,乱糟糟扔着的是一些旦角所用的戏本书目,还有写着洪珠名字的信纸。
想来是王玉青想将班里其他人等的杂书字纸整理出去,偏偏翻到了柳方洲与杜若试印章时随便写着的东西,上面明明白白是柳杜两人暧昧纠缠的字迹。
“我问你。”王玉青又看向杜若,“是不是柳方洲假意哄着你的玩笑?如果是,那也罢了。”
这一天闹哄哄下来,杜若早就心力交瘁。听了师父的问话,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几分。
杜若垂下眼睛,眼睫乌羽一样合拢。
他抬起棉袍的下摆,端端正正在石砖地上跪了下去。
“师父,我领罚。”
杜若说。
他都不必去看王玉青的面孔,都知道他一定又是脸色更加阴沉,怒气冲天仿佛眼里烧起了火。
“怎么,难不成是你拿戏里的海誓山盟骗了柳方洲?”王玉青问。
书房的梅花格栅门被吱呀推开,柳方洲大步走向前来,嗵一下跪在了杜若身边。
看见柳方洲的身影,王玉青沉默了半晌。
杜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敢在王玉青生气动怒的时候直直抬眼,看着他沉着威严的眼睛。
“好一个生生世世情真至!”庆昌班班主从八仙桌上拿起戒尺,啪的一下向杜若的肩膀上抽过去。
柳方洲跪直了身子,猛然伸手挡住了砸下来的尺子,戒尺登时在他手心划出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