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像你这样懂密码的负责发报的人,是敌人第一个要抓的,敌人抓了不会立刻杀掉,一定最后杀,会先审,会努力把你知道的事情都撬出来,撬完了,再看还有没有用,决定留不留条命。他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只是陈述事实,没有威胁恐吓,在场的众人听了也许各有各的想法。她呢,满心想的都是,自己要是被抓了上刑了,能坚持,还是不能坚持。不能坚持,又会说什么。
她问郁秉坚,谁能坚持到最后,是什么支持这些人坚持到最后的。郁秉坚想了想,说,要看你心里的天秤往哪边倒,也就是说,什么更重要。
她便知道这是自己最难做出的选择。先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而不知道哪个更重要。前阵子,她和汤玉玮去看电影,当时已经没有多少好看的电影可看,买票也更加不易,汤玉玮说看电影,实际上是给她介绍几个可靠的一点的换金子的渠道,她之前的那个中间商说自己要跑了——当时说去香港,后来听说香港也不安全了,现在到底也没有走——结果出来的那天,汤玉玮跟她说,那个漂亮演员英茵,在国际饭店自杀了,“遗书留给了合众电影的陆老板,陆老板正在处理。”
她想了想,在满脑子的问题中只抓住了一个问:“为、为什么?”
汤玉玮说只说现场看是服毒,遗书里写的也不明确。隔几天她自己从同事买的小报上看见,说英茵是为了被76号抓走、枪杀的男友平祖仁殉情的。本来听上去痴男怨女好一番感人悲剧,可平祖仁有家有室,有三个孩子,小报更是写得艳情,她听了反感得很。也不想去深究到底是为什么,照英茵的遗书乃是不堪精神上得负担而死,真是如此已经够惨了,何必还要问个究竟?究竟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但她还是拿着这话去问汤玉玮,汤玉玮说也许真是这样吧。她问平祖仁是谁,汤玉玮告诉她,又说当时英茵如何收尸如何补洞如何下葬……
原来早就有所准备。她一边走一边想起那万国公墓的两个墓位,在春风清灵的法租界街头觉得一阵寒冷——她问汤玉玮,小心翼翼假装只是好奇地问,平祖仁会不会是重庆的人?汤玉玮说不知道。她觉得是,因为传说李士群专门提审他,还关了那么久,连老婆孩子汽车夫都一起关,肯定非常怀疑——听完,她竟有些物伤其类,也许是因为现在在前线的人就是她自己。而上前线可能遇到的人,她觉得自己恐怕敌不过。
不管是谁,自己估计都没办法——
她的眼神霎时亮起,从对面竟然看见汤玉玮带着一个小伙子从剧场的后门走进去。那样子的汤玉玮她从未见过——沉静,冷漠,像是一直无情的猛兽,充满自信地走向自己的猎物。
若是换个样子,她尚且能骗自己汤玉玮真的只是来采访。可这现在,她是没办法不信了。
她所不知道不了解也拒绝去了解的汤玉玮来了,这个念头简直像是通身裹着焦油一样从她心底浮起。汤玉玮过来了,事情就肯定出了岔子!是哪里出问题不知道但肯定了出了问题,否则汤玉玮不会来这里。汤玉玮如果来这里,是为了被保护对象来的吗?或者那小子是她的目标?即便自己一千个一万个地相信汤玉玮绝不是日本人的走狗,现在也不能叫除了自己人以外的任何人知道那小子的存在!巫山的命令的底线是,那小子不能出事,不能落在除了自己人之外的任何人手里。当时她还想巫山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还暗含着万不得已的时候把这小子灭口的意思,现在一看汤玉玮来了——这家伙之前敢那样在国际饭店和日本人周旋,难保现在不是来灭口的!
她得采取行动了,可是她能干什么?她真的要进去把那小子带出来吗?为了保密她甚至不知道那小子在剧场里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怎么找?就算是找,如何保证自己进去能把对方带出来同时不被汤玉玮发现?就算汤玉玮不发现,那身边那个小跟班不会发现吗?发现了怎么办?自己武力不能与之对垒都算了,智谋上能与对方匹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