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观点的,但心底多少也觉得是这样一回事——不然呢?要不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是对母亲心怀愧疚、哪怕是在母亲最无理取闹的时候?
她印象中母亲一直有食不下咽的问题。只是自己还小的时候似乎没人把这当回事,尤其是母亲自己,觉得很不要紧,少吃点正好每年不用放大旗袍,而且几十岁的年纪身材依旧好,多少有些骄傲。结果前阵子,母亲突然大病一场,先是莫名发热高烧,接着全身疼痛,恶心呕吐好不容易被压下去,食欲不振就接踵而至,上腹胀痛一直不缓解,几日之后又变成腹泻——这还说不好是病的还是吃了通便药该有的结果,总之一发不可收拾,她实在看不下去,和汤玉玮一道强拉母亲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是乙肝。
乙肝?
是。
她努力站住了,不要摇晃,实际上已经不能判断自己有没有在摇晃。
现在情况严重吗?
现在嘛……
其实只有一半的意识在听医生说话了。但要等到汤玉玮来,问她,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记住——不能复述,整理不起来——又要等到汤玉玮从医生那里回来,她才想起来自己之所以不能复述,是因为精神打击,是因为医生说到了很多要用的药、也要说到了基本上都没有,然后婉转地问她能不能弄一点。
她是有渠道,还很可靠,但是不一定都能弄得到,最重要的是,不一定能支付得起治疗个好几年的价钱。
等她镇定下来,两人又一道去见医生,末了得到的答案是,弄药不容易,先吃点中药吧。
医生说这话时并没有别的表示,只是用略带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们两个。她当然明白那种打量,没有别的意思,大概好奇她们是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至少在钱的层面上。
是这样吗?不完全是。不是吗?其实也是。
药店到了。西药她问了问,有的极少,价钱又涨了一些。一开始想着这药吃了也不过缓解症状、就不想买,转念又觉得除了缓解她还有什么能做的?治疗、缓解,都在医院,医院之外——
你可以给你妈妈增加营养,养好身体,要是不舒服,就吃点药。
医生这么说。她把药买了。然后出门,正好撞见一辆黄包车,却没有拦下,选择走路回家。
母亲后来当然是住院了,她不得不陪护,在医院的炉子旁一边看着粥一边做翻译,和女佣两班倒——说起来是两班倒其实有时候她休息她还要出去办事,一出医院大门就是汤玉玮在等着她,亲自接她去,又护送她回。这也都还好,费神的是母亲和来探望母亲的各色等人。
从冷清的大街穿过,一路快步回凡尔登花园,偶尔看见一两辆停在街边的汽车,她都会仔细打量,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那些她往日不认识、只是在母亲的话语中听过名字的人。她不想见到她们,但又不得不见,见了还要陪笑脸。她承认自己的算计有点过分,指望着这些人出于面子也好情谊也罢,支援母亲的痊愈事业。谁想得到上门探望的只带了关心,并没有营养品,好像这里不是上海而是大后方一样,东西难买,大家没钱——打牌赌钱的时候就有了!
她们来,她招待,还要专门准备东西招待,还要考虑母亲是否合适见客——哪怕她的考虑和决定母亲未必会听——还要准备给母亲保暖的东西,还要和租客沟通让他们不要见怪也不要打扰,方方面面全是算计,最末,还要一道见客。
她的心力只想用来考虑避免母亲因营养不好而病情加重,这已经够难了!
到家,上楼,看见母亲疲倦睡了,问过吃药没有,和女佣对完账,和难得在家的租客聊两句,然后上楼去,开始她耽误了一天的翻译工作,从下午时分,一直坐到了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