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就不是汤玉玮那样要人定胜天的人,也不是水浒英雄中动辄感叹时乖命蹇的那一类,她以为自己一早接受了命运的捉弄与残酷,风急天高猿啸哀,她一直立在那舟头任由风吹雨打——现在才明白,当初不心痛,是因为心不柔软。现在有了柔软的地方,痛就更分明。
汤玉玮看她的样子,心里也不忍,便总是安慰她,都会好的,多少艰难险阻她们都过来了,这个也不怕。她也点头,但不说话。心知两个人只有一个出路,就是等待信号来,等待美国人通知他们,该去动手了。
然后她们就可以离开自己的故乡,为了活命,逃到香港去。
她每次坐在电台前都觉得忐忑,不知道是应该期待收到消息,还是再拖一天好。母亲还在医院里,情况还不好,如果今天就收到消息,母亲恐怕也不能轻易移动。一周之内就能走吗?也不一定。那留下来会不会很危险?就算能走,她们还什么都没有对母亲说,到时候临时要走,思想那样传统的母亲,就此去国终生不返,她能接受吗?就算不说终生,母亲就能接受吗?到时候为了彼此的性命,强行带着母亲走,她会不会更受打击更难过?
她听着那边的声音,最后听到的还是“岛屿”,她什么都没回复。在这里,她只需要听。除了上线时表示一下自己在听,她只能在这个本来就没有画面只有声音的世界里彻底沉默。
她曾恐惧于这种无所掌握的孤立的状态,后来渐渐熟悉,掌握些门道甚至是成为了熟手之后,她一度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这些能力做点了不起的事,可以支持别人,可以帮助别人——曾经被骗被逼进入这个世界的弱小无力的人也可以做一些事情,不再是苟且于夹缝中偷生,世界也可以因此变得更好,从自己到更多的别人都可以有更好的生活——结果呢?
如果现在不是结果,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有成就感,曾经有过,很多次。最有成就感是破译了紫密码机的时候。但也许那是一语成谶,是自己这一番事业的注脚。
不,她摇摇头,不能再想了。人生只能走好前路。
后来,她和汤玉玮商量了一下,在母亲病情平缓、脾气也平缓的时候,以治病为由,向母亲提出去香港的计划。她一开始担心母亲不同意,至少要费一番说服,没想到母亲同意得很快。她感到诧异,母亲后来的表现也使得她诧异,比如不再大吵大闹,和汤玉玮好好相处,甚至会和汤玉玮聊天,问汤玉玮的身世,问汤玉玮在异国他乡的经历和香港是什么样子。她不明白,也害怕是病情加重的征兆,但宁愿往好了去理解。
人生就是如此,只能往好的方向去相信,因为我们始终认为,不去追求好的,就一定全都是坏,哪怕事实上可能始终是五五开。
这天下午,是汤玉玮和女佣去接母亲出院,她则一早回来收拾东西。冬天冰冷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叠好母亲的毛衣,回头一看,发现窗棂还是一样坚固,油漆都没有掉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也许之于自己的人生也是很短暂的时光。自己的人生之于整个宇宙就像自己这个人之于茫茫人海一样吧。随波逐流,风吹而散。真正重要的珍贵的,也许只是这些回忆,
还有爱。
第四十六章
这是汤玉玮第一次去青岛。也是她第一次在祖国的天空中坐飞机。向窗外看去,云海茫茫,看不清下面的山川,也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偶有气流过,飞机轻轻地颠簸,像是驾车驶过石子路。
阳光从另一侧透过来——她感觉自己判断不了方位了——光线一照,窗玻璃上看得见坐在机舱那边的美军军官,金发梳得一丝不苟,简直像是工笔画。
那男人刚才说自己是蒙大拿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燕麦、大麦和甜菜,再就想到了采矿。
竟然没有想到山{79}。
看上去紧张与否,感觉上紧张与否,实际上是否存在因紧张而产生的不良反应,是三回事。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具有快速行动的能力,听到就能去做,不需要额外做什么心理建设和努力,只理性地考虑利弊,好像已经心硬如石。然而那天,二月底的那一天,她正从路透社的临时办事处下楼,出门竟然就遇到了裴清璋。她正要笑,就反应过来裴清璋脸色不似往常,而且往日也绝不会来接她。
“怎么了?”她走上来。
“起雾了。”裴清璋说。
她上飞机的时候问那个美军军官,一路上天气如何——不是她怕,而是她想着为了隐匿爆炸的事实,最好是这几天都天气不佳,戴笠一飞就容易出事——美军瞬间理解了她纯事务性的考量,笑道,有雷雨云,但我们绕着飞,怎么绕都可以。
想想也是。战争结束了,可是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妄为的洋人还在。
起雾了,她们就像是在有月光的晚上偷运私酒的西部酒贩子,躲在沼泽的浓雾里,身影不清,做着只有自己清楚的事情——一早通过万小鹰找好了渠道,当夜就把首饰珠宝分批运了出去。她看裴清璋